今年国庆、中秋在老家涡阳度过，三里庄倚翠三巷三栋这间小小的屋子里，中秋从来不只是个节日。当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供桌上时，这里便成了一个特殊的场域——既是家祭的厅堂，又是沉思的道场，更是一面映照家国记忆的明镜。

年年岁岁，时光就在春祈与秋报的轮回间，刻下深深的年轮。中秋的供桌总比春节来得丰腴，满载着五谷丰登、百果飘香的殷实。这满桌的丰饶静默无言，却自有一种沉甸甸的声响——是石榴咧嘴露出玛瑙籽的轻响，是栗子在盘里滚动的闷响，更是檀香点燃时那“簌”的一响，恍若时光开启的门扉。

供品在月光下展露出季节最动人的容颜。柠檬的明黄还带着晨露的清冽，石榴的丹红已酝酿得快要滴下蜜来，苹果的嫣红里藏着夏日的余温，橘子的金灿灿铺开秋日的暖意，梨子的月白则沁着即将到来的霜寒。月饼团团如月，油光里泛着莲蓉的柔光；各色糖果杂陈，玻璃纸上跳动着团圆的喜悦；焦页与栗子依偎着，散发太阳焙过的暖香；红枣圆润如积攒的思念，罐头莹莹似凝固的时光。一瓶白酒澄澈见底，映照着一室烛光；一盏花茶浮沉舒展，宛若人生起落。最后，当三炷檀香拈在指间，那袅袅升起的青烟，便成了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桥梁，将人间的烟火气，渡往记忆的深处。

我虔诚的目光追随着缭绕的香烟，缓缓掠过竖立着的那三幅像，完成一年一度的三重凝视。

道家方位西为白虎，指的是西方金气，象征着金属、坚固和智慧；西为昆仑，又名昆仑虚，为万山之祖，它是中华传统文化中道家诸神的居住之所，是无比神圣之地。西边供奉着太上老君。作为涡阳人，供奉这位先贤已成为血脉里的记忆。老子清矍超然，垂目俯视红尘扰攘。那是终极的“道”，是万物的本源与归宿。老子西出函谷，留下五千真言，其行无声无息，其道无为而无不为，恰如窗外那轮亘古的明月，照见一切，却从不言语。

东边为上，上方的毛主席像，承载着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。那熟悉的容颜里，凝铸着改天换地的雄浑意志。他属于那个风雷激荡的年代，是一种入世的、重整山河的磅礴力量。每当月光掠过画像，我仿佛还能听见那个时代铿锵的脚步声，看见亿万人在曙光中前行的身影。

供桌正中的相框里，父亲的笑容家常而温和，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还藏着昨日的风霜。父亲是曾经的涡阳县大队游击队员，在新中国开国前夜的烽火里，跟着李晨大队长在涡河两岸穿梭，为解放事业流过血汗负过伤。可在我记忆里，他从来只是我们的父亲。父亲是世上众多父亲中平凡的一位，抗日战争胜利后参加李晨率领的县游击大队，我们村里仅有父亲和叔叔孙华民是开国将士，父亲一生中虽然没有叱咤风云，也没有丰功伟绩，但是却是伟大，朴素，正直善良的一生。父亲一生引为骄傲的就是抚育培养出了我们姐弟十人，传下来良好的家教家风。

父亲参加革命工作，干过县大队通讯员，县税务局稽征员、区财贸委员，供销社主任，解放初参与高炉酒厂创建任供销科长，县马车行运输社主任，方庙区粮站站长，龙山区工商所所长，1983年离休前是青町工商所所长。

父亲活到九十五岁离开我们，父亲认为他的一生“值了”还在于他很早就跟着共产党打天下，一辈子忠诚党的事业，无论在哪个工作岗位都踏踏实实，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。另外就是养育长大我们兄妹十人。

父亲一生刻苦耐劳，清白做人、勤俭持家、含辛茹苦。他的世界里，没有宇宙的玄机，也不谈社稷的宏图，只是朴素地“听党的话”，为了后代子孙的和平幸福，在平凡的岁月里守护着一家的冷暖饥饱。他就像供桌上那瓶白酒，澄澈见底，却蕴藏着岁月的醇厚。

三重凝视，在香烟缭绕中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巡礼。从玄之又玄的“道”，到波澜壮阔的“世”，最后归于这间屋子里的、具体的“人”。青烟盘旋而上，仿佛要将父亲皱纹里藏着的、我们已不甚了了的平生——那些游击路上的夜行、田埂上的汗水、灯下的叮咛——先向人民领袖诉说听，再请太上老君评断。这其中的脉络太过深长，我只感到一种浩大而微末的苍茫，沉沉地压在心头。

我忽然懂得，这就是中国普通人家的精神图谱。我们在清贫中不忘敬畏天道，在平凡中始终感念领袖，在变迁中永远思念至亲。道、世、人，这三重维度竟在这张小小的供桌上达成了奇妙的和谐，编织成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。它无声地诉说着：我们从古老的智慧中来，经由激荡的世道变迁，最终都要归于血脉亲情的温暖怀抱。

香燃得格外慢，三缕青烟在天花板下渐渐融成一片，分不清彼此。就像历史与当下、家国与个人，最终都在夜晚月光下交融。窗外万家团圆，清辉洒在供桌的梨子上，那梨子好像成了凝脂的月，静静地，照着今夕的人间，也照着所有的过往与明天。

作者：清凉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