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稿:金科
编辑:葛子双
2025年元旦那天,从电视上偶然看到,在首都国家大剧院的新年音乐会上,奏响的保留开场乐曲,依然是音乐大师吕其明先生创作的《红旗颂》。2025年这首享誉中外的经典乐曲诞生整整六十周年了。
欣喜之余,不由回想起当年采写这位音乐大师的一些往事来。那是2005年秋天,我去杭州参会,会后途经上海,拜访了吕其明先生。
吕其明先生的父亲吕惠生烈士(1945年11月间英勇就义于南京,后安葬于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),和我的祖父金笑侬先生是安徽无为县(现今无为市)的同乡好友。
抗战时期,身为皖江抗日根据地行署主任的吕惠生,将时为中孚石油公司老板又是县商会会长的祖父,拉进了革命队伍,一时传为当地奇闻。祖父投身革命后,当选为皖江参议会副参议长,还兼任了皖江人民抗日武装委员会主任,祖父和吕惠生这两位同乡好友遂成了情同手足的战友。
在当年抗战的诸多通电和公告中,两人的名字是常常并列排在一起的。抗战胜利那年,吕惠生携眷属北撤途中不幸被捕。新四军七师政委兼皖江区党委书记曾希圣(新中国成立后,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)亲自面示祖父,要他利用社会关系前去营救,遗憾未能营救成功。随后祖父想方设法,将吕惠生烈士的眷属接到了解放区。故乡安徽一家杂志社在得知金、吕两家这种关系后,就约我写一篇关于吕其明先生的传记文章。
可我与音乐大师素昧平生,况且我在成都,而先生又远在上海,加上那时杂事繁多就婉言谢绝了。不想,那家杂志社却盯上了我,编辑部主任一再来电来信,说杂志社一直想找一位适合写吕其明传记文章的作家,坚称“此文非我莫属”,并且给出了诸多宽松条件。这家杂志发过我多篇文章,关系不错。如此这般,只好就范。也是巧合吧,应允此事不久,就有了这样一次顺道采访音乐大师的机遇。
当我敲开吕老家门,面对久仰的音乐大师,不免有些拘谨。未料,吕老开口便道:你的祖父和我父亲是生死与共的同乡好友,我也是很敬重你祖父的。所以今天你来,我很高兴!因为我不是把你当成作家,而是把你当成家里人啊。吕老亲切、温暖的话语,一下让我放松了许多。
吕老也确实把我当成了家人,那年他已是75岁高龄,又刚刚动过一个手术,谢绝所有访客,却破例接待了我。
落座后,我环视了这间客厅兼做餐厅和工作室的房间,十分简朴,四周墙面一片空白,无一饰物。房间里唯有一架钢琴和一个摆满各种奖杯、奖品的玻璃木柜,可能是引荐人对我此访的意愿未说清楚之故,吕老已为我备好了一些资料。
他说,写我的文章大约有一百多篇吧,我选了几篇出来供你参考,这些材料够你写篇文章了。我翻看了那些文章,都是些不长的小文章。就对吕老说,安徽那家杂志非常敬重您高尚的人品和辉煌的音乐成就,将您视为安徽人的骄傲,所以要我来为您写篇传记文章的。吕老似觉有些意外,沉吟一会说,那好吧,我同意你来写我的传记。不过,你一定要实事求是的写,千万不要拔高我了呀。
接着又说,医生告诫他不可久坐,我们今天就谈一个小时吧。那天下午,吕老却和我谈了整整两个小时。尽管如此,距离传记所需素材还相去甚远,我便和吕老相约,隔日再来拜访。再到吕老府上,我刚问候了一声“吕伯伯好”,吕老就笑道,你在文章里就不要称呼我“吕伯伯”了,以免别人以为是亲友之间的吹捧文章呢。
接着,吕老又说,其实在纪念中国电影诞生百年的时候,有关部门要为一些对中国电影事业做出贡献的杰出人物,各出一本传记的,吕其明名列其中。为此,还特意选派了一位懂音乐的专业作家来写吕老的传记,但却被他谢绝了。我问何故?
吕老说,主要是给的时间太紧了,只有半年的时间。而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,想要写好我的传记是不可能的事情。我不知道,音乐大师是否有意说给我听的?但我还是感到压力山大。当时我却故作轻松,说自己也喜爱音乐,会拉小提琴。
吕老颇感兴趣起来,说早在1940年,自己十岁那年,就被父亲送到了新四军二师的“抗敌剧团”,著名音乐家贺绿汀曾来过剧团辅导。一天晚上,他偶然听见贺绿汀在小树林里拉小提琴,就在一旁痴迷地听着。
贺绿汀先生见了,就对他说,你现在12岁,正是学琴的时候,你让你父亲想办法买一把小提琴吧。可我父亲那时哪有条件买小提琴啊。直到五年之后,他才分得了一件战利品:小提琴,这才圆了贺绿汀先生让他学拉小提琴的梦。说着说着,吕老还伸出左手来让我看,说,我的手指肉厚,是很适合拉小提琴的……,再次访谈看得出,大师是认真做了准备的。
老人家有条不紊的娓娓道来,范围宽广,事无巨细,甚至还将从未向媒体透露过的一些事情,说给我听。吕老说起《红旗颂》来,让我记忆犹新,也是让吕老愤慨不已的,就是在“文革”中,居然有人污蔑吕其明创作这首乐曲,是为了“打着红旗反红旗。毒性更强,流毒更大。”其间,吕老请他夫人为我们合拍照片,他还去卧室特意穿上了一件深色西装。
吕老让我和他一起坐着拍照,我岂能与既是音乐大师又是前辈的吕老平起平坐呢?就执意站在吕老身后拍了照。拍完后,吕老竟不容分说,把我拉到了一个双人沙发上,让我还是与吕老平起平坐的拍了照。
见吕老高兴,我就请吕老坐在钢琴和奖品柜前,为音乐大师又单独拍了几张照片。夫人离去后,吕老忽将话题一转,说起了他的夫人来,一下说了许多关于夫人对他的恩爱和奉献之事。吕老说,夫人也是位文艺工作者,但为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创作,不仅承揽了一应家务,也是他作品的第一位欣赏者和评判者。吕老说夫人是有着很高的识别能力和鉴赏水平的。在讲到他和夫人患难与共、相濡以沫的往事时,吕老动情地一边取下眼镜,擦拭着泪水,一边哽咽道:金科,你在文章里一定要好好写写我的夫人啊!如果没有她的全力支持和帮助,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成就的。
那天,我和吕老又谈了两个多小时,依然意犹未尽。然而国庆假期将尽,我次日就要回成都了。吕老大概看出了我的难处,临别时对我说,你回去后在写的过程中,如有什么困难和问题,就给我打电话吧。有了吕老的这句话,在写作期间,我就与吕老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了。音乐大师不仅给我寄来了许多弥足珍贵的资料,而且对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和要求,也是有问必答,有信必复,彼此之间,十分愉悦。
吕老甚至还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:“我们如果是在一地的话,为写这篇文章,十次八次的交谈也是不嫌多的啊”。在吕老府上,我留下几本那家约稿的安徽杂志,其中就有我写得两位故土人物传记。想必吕老是看了,对我能否写好他的传记,好像也有了一种信任感了吧。
吕老的支持和信任,使我写得相当顺畅,大约用了半年多的业余时间,写出了四万多字的初稿来,我把初稿寄给大师审阅。吕老看的很认真,改的很仔细,在回信中,写出了许多细致入微的修改意见。其后,我便和吕老鸿雁传书,几经商讨,反复修改之后,音乐大师总算对稿子是基本认可了。
吕老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感叹道:他从来没有在写他的文章上,花费过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。即便如此,吕老在信中还流露出他的不满之处:“我写得那些影视剧歌曲,你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啦?”在这个传记中,我对于吕老的音乐成就,重点放在了他创作的经典乐曲《红旗颂》上,不惜浓墨重彩,精益求精。其中吕老讲述的一个细节,对我的写作也很有启迪。就是《红旗颂》乐曲的尾声当初并不是这个样子的。
当年一位音乐家感觉《红旗颂》乐曲的时间显得稍长了些,就建议将乐曲的结尾部分删去。吕老忍痛割爱后,竟然很好了。尽管如此,吕老却对我说,他对于自己仅用一周时间写出的这首乐曲,尽管已成为了世界名曲,吕老还是有不满意之处。
几十年来,他对《红旗颂》也一直不断地做着修改。果然,音乐大师在看过我的初稿后,对有关描述《红旗颂》乐曲的文字,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。对我在文章里写了他被保送到上海音乐学院进修学习的经历,也给与了肯定。因为在采访中,吕老曾感叹过,去上海音乐学院我并不是脱产学习,那时我还担任着上海电影乐团团长等领导工作,同时还有着许多的创作任务。学习、工作、创作齐头并进,年年超负荷的运转,以至于让我落下了难以治愈的哮喘病来。
但是搞音乐创作是一门十分复杂深奥的艺术,学与不学是完全不一样的。如果没有这七年规范而系统的学习(原定学习十年,先学五年作曲,再学五年指挥。后因一“政治运动”而中止),我最多也只能从事一般的歌曲创作,而绝对写不出《红旗颂》这样的乐曲来的……。
这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,我也深以为然。不过,对于吕老创作的影视乐曲,我虽然不是一笔带过,的确倒是有点轻描淡写了。
在上海期间,吕老给过我一份长长的他所创作的影视乐曲目录,共有60多部电影,200多部(集)电视剧音乐,其中不乏堪称经典和传世的优秀作品譬如:电影《铁道游击队》中的歌曲《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》;电影《红日》中的歌曲《谁不说俺家乡好》(合作);电影《庐山恋》《焦裕禄》中的歌曲。等等。而且,电影《城南旧事》音乐,还荣获了“金鸡奖”最佳音乐奖。
记得我在浏览这份厚重的影视曲目时,曾赞叹不已,吕老也在一旁感叹道:在音乐创作上,应该说,我的确是尽力了。也可以说,是尽全力了!对于一位尽了全力进行创作的音乐大师,在其传记里,显然应该对其各类作品有着一个较为全面而完整的描述才是。这是我的一个疏漏!于是专辟一章,补充上去。再寄吕老审阅,很高兴,一稿就过了。
于是,我又趁机冒昧的问了吕老一个我颇感兴趣问题。就是大师写了这么多的影视音乐,那稿酬一定也是相当可观的吧?吕老听了,给我各举出一例来。说他为15集电视连续剧《铁道游击队》创作音乐,花去大半年的时间,所得稿酬850元。写电影《焦裕禄》的音乐,用去半年多的时间,所得稿酬750元……。
接着,吕老又说,改革开放后,有些朋友问我是否准备转型,去写那些流行的乐曲和歌曲,如果这样去做,我也早就成为富翁了。但我没有去做,而是坚定地继续走我既定的创作道路,我写到今天,也从未后悔过……,就在我完成这篇传记文章如释重负时,吕老和我在文章的标题上,却产生了分歧。我想在这篇文章的主标题上,突显音乐大师的代表作品:管弦乐序曲《红旗颂》。在这点上,吕老与我的想法完全一致。
然而,我想出来的标题,吕老却觉得不好。而吕老想出来的标题,我也觉得不合适。相持之中,我索性想出了好几个标题来,统统寄给了吕老,供他挑选。最终,吕老选择了《情深意长颂红旗》。这个标题虽很一般,却也是相当符合音乐大师的艺术生涯和心路历程的。稿子发给安徽那家杂志后,他们非常满意,说是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。
我告诉他们:这是我与音乐大师共同努力的结果啊。很快,那家杂志将这篇传记《情深意长颂红旗——走近吕其明》,作为重点篇目,发了“编者按”,一字未动,还配发了有关图片,分期连载了。几年之后,安徽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版了一本名为《乡贤》的长篇散文集,他们认为写吕其明先生的这篇传记很好,就收了进去。但是,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也觉得这个标题一般了些,建议我换个标题。
但这毕竟是音乐大师亲自选定的标题,我自然不敢擅自更改。就在我修改《乡贤》书稿之时,恰逢吕老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《谁不说俺家乡好》(合作),在由中国音乐家协会向全国公开征集的30首乐曲中,荣获榜首,被中国第一颗人造月球卫星“嫦娥一号”载入了太空。 真是恰逢其时,我便把这个内容添加了进去。
这回,我是擅自做主的,相信大师对此也不会有何意见吧。果然,吕老在收到《乡贤》一书后,没有说什么了。
在中国共产党百年诞辰之际,吕其明先生荣获了万众瞩目的“七一勋章”(文艺界仅有两位艺术家获此殊荣)。我给吕老打去祝贺电话。电话里,我问吕老:您现在还在写曲吗?年逾九旬的音乐大师竟呵呵笑答:还在写!只要我还没有糊涂,就继续写啊……。
写于2025年元月